向北疾驰的影龙号，尚不知晓在涩海南部，一代海督陨落和碧海云实力倍增。在烈日下，影龙号的海盗熟练地操弄着巨帆，打理着甲板上的一切，而暂时无事的人们则闲散地分成若干小群落聚在一起——一成不变的海平线让航行变得漫长而乏味，这些悍勇的暴徒只能用豪赌和下三滥的笑话来消磨乏味的时光。
与那些懒散的海盗不同，一个轻灵的身影从主桅杆上一跃而下，即将降落在甲板上时，四散的光翼化为漫天星点，随即缓缓消散。正在赌牌的几名海盗被这陡然落下的身影吓了一跳，刚要骂上几句，紧接着就看到银白色的长发飘扬，落下的人影轻盈地前跃，一个转身，稳稳抓住帆绳，主帆随即舒展开，珍贵无匹的鲛绡制成的帆上，影龙狰狞地瞪视着整片海洋。
“干得漂亮，小公主。”二层甲板上，几名船员固定好帆绳，然后接下女孩手中的帆绳，赌牌的海盗也心里嘀咕起来：别看是个鸟人，学东西倒是挺快。
雪凌澜没有理会海盗们，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肺都要烧起来了，烈日下的海洋，比想象的更加容易口渴，这是她在白荆花舰队旗舰舱室里绝对不可能感受到的。海洋上弥漫的水汽丝毫不能缓解从身体最深处迸发出的渴，但她没有水喝，上好了帆，她还要去清扫甲板，然后去底舱检查，直到傍晚将至，到桅杆顶端接替瞭望手的间隙，她才能从那个负责看守她、外号叫作索爷的海盗手中获得珍贵的一袋水。
这袋水，能让她再坚持一天。
她至今都还记得，五天前第一次经历完这一切后，她站在高高的桅杆上，一边瞭望着无际的海面，一边拼命地几乎是一口气喝完了整整一袋水，即使被水呛到她也没放下高举水袋的手，之后她便瘫坐在瞭望台上，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竟然已经完全无法站起来了。她就这么斜靠着，忍不住地大笑，笑出眼泪。
原来，白荆花舰队上，那些战士，那些拼搏在风暴中的羽族同胞，每天经历的都是这样的生活啊！不，是比这还要艰苦百倍的辛劳。而自己，当初的自己，就那样坐在舱室中，和海督说着轮休之类轻描淡写的话，像一个说着何不食肉糜的富家翁。
就像那庸官体恤百姓疾苦，不过是一纸空言，民脂耗尽，路有死骨，她心中本有悲悯，却从不作为。口口声声的悼念，心心念念的关心，然而不亲自体会，又怎么能够发自真心？
她查点船舱时才知道原来饮用水是那么珍贵，她纠正航线时才知道海风是那么难测，她现在终于明白早一天抵达目的地意味着什么，亲身体会到了大海的辽阔和残酷。她在不久以前，竟还在想着驰骋海上与人族海军周旋的生活。她以为刀子扎进身体才是痛苦，原来这瞭望台上的海风划过肌肤，也会像刀割一样疼痛啊。
北王罗砚伦向全船宣布雪凌澜成为影龙号一名最底层的见习船员那天，她还以为是北王新的羞辱之举，没想到除了有一个专门看守着她的海盗外，他们就真的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最底层的人去用，而她竟然连这些最简单的事情都几乎无法承受。一开始她还想着先好好表现，等海盗们放松警惕后再凝翅逃走，但一天下来，她发现就算自己还可以凝出羽翼，也没有任何体力支持她飞出多远了。而且，一直紧盯着她的眼神狠辣的索爷，也绝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不仅仅是雪凌澜，就连一些海盗也有些忌惮那个不苟言笑的阴沉男人。
在这片海上，她除了默默承受，什么都做不了。
夜幕降临，刚刚完成所有工作的雪凌澜疲惫地靠在冰凉的舷窗旁，望向天空中那轮模糊不清的月。她的脸上脏兮兮的，有些日子没有洗脸，她开始变得有些海盗的样子了。夜风有些凉，带着一丝奇异的香味，让她不禁怀念起秋叶京温柔的晚风来。在天幕斋看书的夜里，即便是有寒风从遥远的北陆袭来，等它们越过绵长的绿廊，包裹的狠劲儿也都被那些温软的青柳枝给荡平了，引得屋中的烛光轻轻地一晃一晃。那时候的雪凌澜，正倚在父亲的膝下，看着他那高大的身影氤氲在烛光的阴影中，听他讲述着大陆上历史的变迁，在他慈爱的声音中坠入梦海。可现如今迎接她的，却是深入骨髓的寒风，穿越涩海，影龙号正在急速北进，潮流颠簸之中，唯有眼下的月光还在陪伴着她，那清凉若水般的天赐之物洒在雪凌澜的侧脸上，清晰地映出脸上的泪痕。
她知道，自己已经永远无法回到故乡了。天幕斋的垂柳能够挡住北陆的寒冬，却无法挡住身负铁甲的中州白狼啊。钢铁洪流的对撞中，羽人根本就不是对手，雪凌澜即便能够统领羽族战士们奋勇抵抗，但终究无法改变摧枯拉朽的事实。同样地，在那场暗流迭起的晚宴上，海上的群雄看似垂怜翊朝的没落，同情她的遭遇，但实际上，每个人都在试图瓜分她、占有她，企图舔干净风雨飘摇的王朝最后的骨血。即便她直到最后还在据理力争。王朝的荣耀让她绝不低下自己的头颅，她也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最终，她还是落入虎口，那个飞扬跋扈的海上恶徒，将亲手把她送到中州万氏之手，在此之后，白荆花将永远沉寂于海上，留给她的时间，不过是让她顾影自怜罢了。
门闩拨动的声音打断了雪凌澜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罗砚伦已经坐在了椅子上，正一脸不屑地看着她。雪凌澜便回身，面无表情，但在她心里，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眼前的这个人。将他带去苒山人族巢穴的人是他，挖出江暮燃党羽的人也是他。月信川的叛变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人族的眼线从一开始便已深插在离她最近的位置。
罗砚伦无时无刻不在对她暴露出残酷而疯狂的一面来，但在各种原则性的选择上，他却令她觉得他都在帮助自己，这让雪凌澜一直陷入一种罗砚伦是敌还是友的两难境地之中，若北王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圈子来折磨她呢？
“每天体验庶民的生活，公主的气色看来也好了不少。”一如既往地，罗砚伦仍不忘了嘲讽雪凌澜。
雪凌澜没有理会话里的恶意，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来找我有什么事？”
“闲来无事。”罗砚伦四下扫了一下，没见到周围有什么可以喝的东西，不免有些遗憾，“船触礁了，真是晦气，不过你正好可以多叹一会儿气了。”
“北王，你何必对一个将死之人说谎呢？”罗砚伦身上淡淡的酒香传来，让雪凌澜一下子就识破了他的谎言，那是烟波酒的酒香，在藻郁国的时候，海督就曾用这种酒来与鲛族交流，影龙号急驰半月，绝不是无故停驻在这里。
被雪凌澜看穿，罗砚伦冷哼了一声，也对雪凌澜微微有些侧目：“海鬼上道，烟波先行，我在涩海一路无阻，是因为那藻郁国从不犯我，但接近溟海，你在这船上，难免得防一下碧温如那个老头儿吧。”
雪凌澜听出了这话中的牵强，但考虑到罗砚伦的性格，细究下去恐怕也不会知道真相，只好调整语气说道：“你做的这些事，温如爷爷无论如何都会知道的。”
“知道了又如何？”罗砚伦让人不齿地说道，“我若是那么在意别人的想法，我就不是北海之王了。那老头真能救你，那你为何现在还在我船上呢？”
这一通话，让雪凌澜无法反驳，若是碧海国派出鲛族军队护送，白荆花舰队自然是在海上畅行无阻，但事到如今，她并未见过任何一个碧海国特使。
“猜测这些事情对你没有意义，”罗砚伦一边瞥着变色的雪凌澜，一边悠然自得地说着，“现在出去看看，有些东西是你得知道的。”
鬼哭礁，是一片破碎的暗礁地带，从上空往下俯瞰，能够清楚地看到从海面上露出的礁石群凑成一对牛角的形状，礁群横向延伸十数里，角尖朝向北方，倒像是一个巨人伸出长臂环抱着溟海，而官方裁定的溟海与涩海的地域分界，正是以此为基准。
此时，影龙号正处于鬼哭礁的中心海域，这里历来是船难事故多发地，暗礁丛生，即便是有着丰富航海经验的人也很难无惊无险地避开那些隐藏在海面下的礁石，特别是视野条件特别差的深夜。这本不是什么商客通行的要道，经过的也是些海盗或是运载黑货的大船，本来么，若是身明影正，也不会有人傻到远离大陆海岸线从这里通商。因此不少船只从南向北纵穿鬼哭礁时，必须另派人凫水开路，而这里又偏偏是藻郁、碧海两国的交界，互不设兵驻防的灰色地带，难免会有鲛人海盗在这里拦截船只。所以为了消灾只好破财，行船在这些暗礁之上提前摆上供奉，才能平安从这里经过。
看到影龙号已经行到此处，雪凌澜的眼睛暗了暗，溟海已在眼前，那么地处溟海南部的苒山也已不远，苒山之行很快就会到达终点。之前之所以闻到烟波酒的酒香，想必也是影龙号为了向此处的鲛人表明身份。这不禁让雪凌澜有些奇怪，溟海上最有名号的影龙遇上鬼哭礁的鲛人海盗，也需要缴纳买路财吗？
雪凌澜刚有疑问，被突然传来的一阵强烈的血腥味吸引了注意力，在经历了秋叶京的屠城之后，她已经能够嗅探出周围环境中潜藏着的危险气味。她很快发现，在鬼哭礁停驻的时间越长，那血的味道就越发浓郁。这种海风肆虐之地，即便是有血，按理也很快就能被潮汐和海风驱散，能有如此明晰的血腥之气蕴含在空气中，雪凌澜只想到两种情况。
第一是这里的杀戮刚发生不久，血腥味还并未完全消去；第二个原因，则是杀伐导致的尸体数量太过庞大，导致即便过去了很长时间，血腥之气还依然会在此地作祟。
无论是哪个原因，对眼下的影龙号来说都是不小的隐患，难怪影龙号会在急驰的路上突然停下。站在一旁的罗砚伦注视着海面不吭一声，他身边的魏江河表情凝重，看来他们都不清楚眼下的状况。
“船长，这里不少礁石上有血迹，但血色暗红，看起来时间不短了。”那个外号叫索爷的男人汇报道，在黑月下隐约可以看见，他的手臂上绘着一条青绿色的细蛇，绕着他的胳膊缠了不少圈。在这样的漆黑中，他居然能够看清楚周围的海况。
罗砚伦点了点头，视线沉入远处那块突兀的礁石上，那上面隐隐有着一个人形的影子。
“索爷，那上面是个什么？”魏江河顺着罗砚伦的视线方向看去，同样看清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东西堆在礁石上，不禁问道。
“是鲛人，碧海国的。”索爷说道，“从他们的装束来看，不是海盗，像是正规军人。”
听到这里，雪凌澜的瞳孔骤然缩紧，她下意识捏紧了船舷上的护栏，眼睛奋力地向前望去。羽族的视力是九州六族中最好的，但她也只能看到礁石上影影绰绰的怪状凸起，那索爷一定有独特的能力。若他说得不差，碧海国的鲛人大量命丧于此，那确实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藻郁与碧海国的交界，原本是互不干涉的地带，为什么会有碧海国的军队呢？他们又是被谁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