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至，天光将暗。街头行人匆匆，一路行来，烟火气息渐浓。
李牧羊对这位古里古怪的黑炭小道士倒是很有好感，尤其从林青鱼那里得知——他们师徒二人乃是修为高绝的大修士后，更添好感。那夜富家公子顾清河来访，看似温润有礼，实则桀骜不驯，大有一言不合便出手碾灭蝼蚁的做派。如此风格，比起三无道人师徒，无异于天上地下的分别。
李牧羊自问没有那等一眼看穿人心的神妙本领，仅凭本心行事，看谁顺眼顺心便生好感，没有太多条条框框的束缚。反倒是那名气度清雅高贵的年轻僧人陈苦禅，如古井般深不可测，瞧着虽然笑意盈盈，却总觉得他在窥探自己，别有所图。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非常准确。
只是李牧羊再怎么也想不到，陈苦禅背后的人便是他心底最深处藏着的女子。
百花楼位于西南城区一条繁华主街上，与那片热闹夜市距离很近。李牧羊带着黑炭小道士何辛甲一路行来，将本地美食风俗、传奇故事娓娓道来。他饱读诗书博闻强识，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听得小道士两眼反光，如痴如醉，恨不得立刻义结金兰引为知己。
“半个时辰前，咱们鹿城发生了一桩天大的怪事。号称鹿城第一号销金窟的烟花之地——百花楼，塌了。”
突然间，不远处人群里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百花楼塌了？李牧羊和何辛甲对视一眼，疑窦丛生，转身向那人群里走去。人群中央站着一名商贾模样的汉子，满脸惊魂未定，正吐着唾沫星子向人们竭力描述他遭遇到的怪事：
“今日午后时分，我约了几位生意场上的朋友，去那百花楼喝花酒。当时，我们坐在大厅里，正好对着门口，亲眼看见一名脏兮兮的老道士贼眉鼠眼走了进来。百花楼那张妈妈惯会做人，倒也没有直接翻脸赶人家出门，只是问老道士有银子麽？老道士也不恼怒，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两纹银。然后点名道姓说是来寻小桃花的，说什么点化苍生、指点迷津之类的唬人话，当时就把张妈妈笑得弯不起腰来。”
商贾汉子讲得累了，便直接坐在地面上，见围观听他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不禁洋洋得意起来：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真的是一点都不假。交出一两雪花银后，老道士哼着小调晃晃悠悠就登上了楼，我们哥几个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只不过，没过一会儿，百花楼竟然开始晃悠起来，咯吱咯吱，像是要散架的马车。这一下，大家都急啦。楼里的客人、姑娘、仆役一窝蜂着往外跑，生怕这楼塌了，压死了自己。果不其然，大家伙儿跑到街道没多久。这雄伟壮阔的第一号销金窟真就塌了，你说吓人不吓人？”
“不过呢，更奇怪的事在后面。百花楼塌了，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处处都是泥石灰尘。等尘埃落定时，你们猜，大家伙儿瞧见了什么？那名老道士全身赤裸，定定站在废墟里，满脸茫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呢。羞得满街路过的女子纷纷尖叫，一时间是鸡飞狗跳，天下大乱。”
“那老道士倒是镇定得很，突然高声唱着什么‘红尘大道一场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然后就这么光溜溜，踱着小方步走
出废墟，穿过长街，消失在人群里。你们说，怪不怪？神不神？”
李牧羊和和何辛甲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不可思议的惊骇表情，然后快步向西南方向行去。
三无道人，在究竟在搞什么鬼？
倘若有余观第三百三十三代观主因为这件事被鹿城卫逐出，那恐怕是有余观历史上最可耻的一笔记录。
※ ※ ※
百花楼的花魁——小桃花。说起来小，是单单指年龄小。实际上，除了年龄以外，其他方面都不算小。比如大眼睛啦、大长腿啦、大屁股啦等等，此处不一一言表。城里的年长妇人都说屁股大的女子好生养，因此小桃花向来以此为傲。
距离百花楼不远的一条小巷里。
此刻，小桃花换上一身灰色斗篷，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娇艳秀气的脸颊深藏在斗篷下，低头沉默行走。但不知为何，她忽然停下脚步，然后又加快速度。
不远处的巷子边，有位邋遢老道士斜靠在墙上，正在等她。
“仙长，妾身怎么觉得这件事像是和您一起私奔呢？”
“休得胡说八道，贫道在此等候，是为了交代你几句话，你要牢牢记住，不能忘记半个字。否则，前功尽弃，说不得贫道还得把你送回去。没有了百花楼，这俗世红尘，多得是千花楼，万花楼。”
小桃花听着邋遢老道士隐约的威胁之意，不怒反笑：
“送回去，有什么不好的？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洞房夜夜换新郎的日子倒是惬意得很呢，莫非仙长还以为——您是在救妾身出火海出刀山？交易就是交易，可不能说是施舍同情，这样显得太不厚道了。”
邋遢老道士深深呼了一口气，“徒弟天天顶嘴，花钱找你办事，也和贫道对着来。贫道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莫非是欺负贫道不敢杀人？”
“妾身闲来读那听说天地之间有轮回，或许是仙长前生的福报呢，您可得想开点。”百花楼赫赫有名的小花魁，居然是一名毒舌话痨。
邋遢老道人以手扶额，面部表情千变万化，喃喃自语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圣贤所言，果然不无有理。”然后放低声音，凝重道：“明日清晨，你混入撤退队伍中，一路南下。然后如此这般这般......此事过后，你便是自由之身，日后找个老实人成亲，未必不是一条圆满之路。”
小桃花这次没有多嘴，又仔仔细细向邋遢老道士复述一遍所有环节，确认没有一丝差池。最后，深深道一万福，“小桃花，谢过道长。”
邋遢老道士不耐烦道：“走走走，赶紧走。别耽误贫道喝酒。”最后又叮嘱一句：“异地他乡，鱼龙混杂，万象更新。关键时刻，要懂得借势。记住，鹿城卫就是你们最大的靠山。”
小桃花沉默颔首，转身而行。
本是满满风尘气息的背影，仿佛忽然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 ※ ※
在夜市入口，李牧羊、何辛甲遇见了三无道人。
只是邋遢老道士今天看起来有点疲倦，面色沉重，郁郁寡欢，满脸死了爹娘的样子。他瞪了小灰驴一眼，后者连忙迈
着碎步小跑过来，卧倒在地待老道士骑上去，才稳稳站起身来。满身谄媚之气，令黑炭小道士极为不齿。
不过，黑炭小道士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霉头，只得紧紧跟在他身后，也不敢再说进夜市吃肉喝酒的话。
三人一驴，悠悠回转，皆是沉默无声。
李牧羊沉吟许久，忽然问道：“道长，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
三无道人耷拉着脑袋，像是秋后霜打茄子，“说来听听。”
李牧羊思考了片刻道：“其实，我是一名鹿城卫，也是一名九品小修士。最近发生了一件怪事，在修炼过程中，我可以炼化灵气纳入识海，但却没办法使用。也就是说，我又被打回原形，变成了普通人。怎么样形容这种事情呢？就像是一身厨艺，做出满桌好菜，嘴巴却被人封起来了。看得见，吃不着。”
黑炭小道士莫名接了一句：“就像远远瞧见一位绝代佳人，瞧得见，摸不着。”
三无道人冷笑一声，“早就猜出来你要问这件事。不过，这事儿贫道也没得办法，而且就算有法子也不会帮你解决。你知晓为什么麽？”
李牧羊怫然不悦，“道长是觉得咱们不算熟？没有必要帮我？”
三无老人重重哼一声，“所谓小人之心，说得便是你这种人。不过念在你那碗饺子的面子上，贫道就给你说道说道其中的玄妙。”
“还要看在牛肉、白面、刀斩喉、猪板油的面子。”
“真不知道你是谁养大的？太惹人厌了。”
三无道人满脸嫌恶，“修行之道，犹如逆天而行。因此，许多陆地神仙又被称为天地大盗。为何？吞吐之间攫取天地灵气，归为己用。如此行径，不是大盗是什么？因此，这方天地对修行之人天然带着一丝憎恶。在破镜辨物居方、攫取气运造化时，这丝憎恶便更显得可怕，动辄毁人道心，碎人经脉。”
“以此而论，修士天生受天地憎恶。那么，不能修炼的普通人是否同样如此？非也非也。根据有余观先贤记载——身无元气更容易得到天地气运青睐。说到这里，你可明白贫道为何说不会帮你？”
李牧羊灵犀一动，“此时此刻，识海被封，与普通人一般无二。如果是在其他时候，可能是件坏事。但是在临溪捉鱼取地脉造化的关键时候，却只能是有益无害。”
三无道人打了个哈欠，“脑瓜子不算笨，灵得很嘛。”
李牧羊心中清明，三无道人这番指点虽然风轻云淡，却是有余观前辈先人珍贵记录，妙用无穷。这份人情极大！
因此，他郑重施了一礼，“李牧羊多谢仙长指点。”
“口说无凭，一句谢谢就能完事麽？”三无道人斜眼看着他，意味深长。
李牧羊心念电转，福至心灵，笑嘻嘻道：“明日正午，晚辈亲自下厨，烹制一桌好菜。还请仙长驾临寒舍，品鉴一二，不吝指点。”
三无道人霍然直起身子，双目之间异彩连连，如饿鬼夜行，似饿虎下山。
“此话，当真？”
“四荤四素，中间上醋。上青下白，角荤边素。再加三坛刀斩喉，仙长以为如何？”
“妙哉，大善！”